前言:
“他们不是英雄人物,不是伟大人物,就是普普通通的,我马路上随便可以看到的。但都是一些善良的人,一些热爱生活的人。”2018年9月12日,我于上海再次见到陈子善老师,并对他进行采访时,他对纪录片《1978,Shanghai New Wind》(纪录片中译为《上海新风》)中的拍摄对象们作出了这样的陈述。
没错,无论是40年前的老片子,还是如今的新故事,就是在这样一群平凡人中被记载的。
“片子”于我:
拿到片子的时候,其实是懵的,我没有看过《1978,Shanghai New Wind》,更不知道牛山纯一是谁;我没明白他细碎的镜头背后想要表达的含义,也不清楚自己要向观众展现怎样的故事,只是握着一支U盘和一沓材料,开始了漫长的调研。
牛山先生与牛山先生:
在调研之初,我为寻找牛山先生而苦恼着;在拍摄结束之后,我结识了一位牛山先生。
前者自然是纪录片《1978,Shanghai New Wind》的导演牛山纯一先生。在我看来,他实在神秘,明明是日本电视界的鼻祖人物,又是首屈一指的节目制作人,可是在搜索引擎上敲上他的名字,全网相关的可用信息也不过才7条,于是我跑到了各个图书馆去查找资料,得到的也只有一本全日文的关于映像人类学的书籍(牛山纯一撰写),当我在书柜上找到它的时候,心情正如它一般沉重。
牛山纯一
我没有办法从导演身上找到突破口,于是将目标转向了片子中的拍摄对象,可40年的斗转星移,一群人早不知去向。正在一筹莫展之时,上海传来了好消息,我们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子善老师取得了联系,而这还要得益于他撰写的书籍《这些人,这些书:在文学史视野下》。其中,第116页清晰的描写了他与牛山纯一的过往渊源,及对牛山纯一的感知。他是国内为数不多与牛山纯一有过交集并建立深厚友情的人,从书中可见,当年他致力于研究郁达夫,在业界是专家,而牛山纯一恰巧要拍摄一部关于郁达夫的纪录片,陈老师便成了他在上海的向导。
陈子善
2018年7月16日,在多日的信息往来之后,我终于在上海环球港的咖啡店,第一次见到了陈老师。那会儿暑气正旺,他身着的白色衬衣已有汗水浸透出来,陈老师还患有脚疾,不得已拄一木拐,行走并不灵便,却早于我们10分钟就在店内等候,这让我和同事作为晚辈感到多有惭愧。陈老师十分健谈,一会面我们就进入了主题,从他口中得知,牛山纯一最初来到中国,是因为“侵华战争”,然而他自身是一个反战的人。回国后,他心怀愧疚,并反思着应该付出行动做些什么,于是从电视节目下手,拍摄了许多反战题材和人类种族题材的纪录片,如《越南海军大队战记》和《真相:消失了的女人们的村庄》,包括拍摄关于郁达夫的纪录片,也是因为郁达夫最后在日本被杀害,他希望能以此带着对郁达夫文学作品的喜爱和对个人的缅怀。可能也正因如此,他在日本被判为“左派”,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关于他的信息资料如此稀少,而据海外团队反馈,他在日本的相关资料也是凤毛麟角。但在与陈老师交谈后,素未谋面也不会有谋面的牛山纯一先生,在我心中的形象却更加立体了。
匆匆一叙,我便坐上了回京的列车,心情有些复杂,事情似乎有了进展,却让我更加感到寻访的困难。途中,北京传来喜讯,说是海外团队已经联系上了牛山纯一的儿子牛山徹也先生,并微信发来了一张他的工作照,看着照片上这张憨态可掬的笑脸,心头的焦虑顿时也清了一大半。
牛山徹也
日本人是严谨的,这完完全全地贯彻到了他们对于工作的态度中,而这一点也让我在项目的全程有了淋漓尽致的体会,距离与牛山徹也取得联系已整月有余,期间我们多次发去邀请,希望他能来中国,作为寻访人参与拍摄,重新回顾父亲当年的旅程,海外团队也硬着头皮催促,却迟迟不见回复。牛山徹也先生是宽厚的,并非有意刁难,而是他工作确实太忙,一年都有大半时间无法在家中。说到这,大概是天意安排,亦或是血脉传承,牛山徹也选择了与父亲同样的职业,成为了驻守在纪录片一线的制作人,如今正在NHK工作。“他是一个24小时都在琢磨制作节目的人”牛山徹也在采访中说道。小时候,父亲为了拍摄节目满世界的飞,不能时常陪伴在他的身旁,而长大后,站在曾经父亲的岗位上,牛山徹也或许已经理解了那些难以言状的不得已。与父亲关注人类的视角不同,牛山徹也更多的把焦点放在了动物与自然上面,大概是平日里需要钻研与大自然的相处之道,让我觉得牛山徹也先生是个细心,温和,却不善言辞的性子。
牛山徹也在上海
又过了几日,终于等到了回复,牛山徹也先生表示工作实在繁忙,很难抽出时间,需要先向公司请示,并给出了最坏的结果,便是不能参加拍摄。看到这,我有点心急,若是此刻放弃了对牛山徹也的邀请,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亲生儿子寻找父亲更合适的由头了。一股作气,与项目组的同事们编辑了一封“最终的邀请信”,成与不成,就最后一搏了。
以下是信件原文:
尊敬的牛山徹也先生,您好!
我是系列纪录片《从“中国”到中国》日本集的编导 张哲,来自北京三多堂传媒股份有限公司。自参与项目以来,我 反复观看并钻研了令尊牛山纯一先生拍摄的《中国の新しい風 上海の市民と暮らす―1978 年·秋―》,深有感慨。作为一名90年代出生的年轻编导,我并没有关于那个年代的任何记忆和生活经验,却也透过这部纪录片切实感受到了70~80年代上海平民百姓的质朴生活。
寻着本片的足迹,我们前后在上海展开了多次调研,想要挖掘出片中的人物和地点。在此过程中收获了许多意外和惊喜,迫不及待的想要跟您分享。但窘于现状,暂时只能通过信件的方式向您简单描述我们目前的进展:
2018年5月中旬,我们得知上海广播电视台,围绕令尊的纪录片,寻找其中的人物已有20年之久,于是马上展开了联系,于6月25日在上海广播电视台记者金亚老师的帮助下,获得了鲁美玲一家(即影片中23:30分处出现的一家人)的联系方式。
之后我们先是在北京约见到了孙雯姬女士(片中绿色衣服坐在床边的5岁小女孩,鲁美玲之女),了解到她们一家早已搬离张家宅街道,而她当过军人、做过美编主任的父亲已经去世,家中的书房还遗留着父亲的大量书画作品;母亲独自一人居住在上海闵行的别墅中;弟弟从俄罗斯留学归来,成为了一名壁画师;而孙雯姬本人更是从小就热爱文学、艺术,做了制片人,成立了自己的公司,活跃在影视行业中。谈到这部纪录片,孙雯姬特别兴奋,她还记得拍摄当天家中来了很多人,拉电线,支灯光,母亲还早早的起来给她梳洗打扮,穿了新衣服,并特意用红头绳扎了辫子。7月上旬,我们在上海见到了孙雯姬的母亲鲁美玲和弟弟孙振宇,她母亲的面貌没有太大的变化,依然像片中一样爱笑,对我们也很是热情。弟弟已经从襁褓中的小毛头,变成了成熟稳重的中年人。鲁美玲对于拍摄的场景还记忆犹新,片中她希望儿女将来能出人头地,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,如今她欣慰的说道:“也算是如愿以偿了。”纪录片事后她们一家与街坊四邻受邀请,在上海音像资料馆观看了《中国の新しい風 上海の市民と暮らす―1978 年·秋―》,这部纪录片将她们一家幸福美满的身影永远印刻了下来。她怎么也没有想到40年后的今天,我们还能找到她,她感慨万分,并十分感谢牛山纯一先生。得知我们正在联系牛山徹也先生,鲁美玲一家当即表示非常希望能够请牛山徹也先生来上海游玩,并到她家中做客。
为了能寻访到更多牛山纯一先生在中国的足迹,上海之行我们还有幸见到了陈子善老师,陈老师今年已有七旬高龄,仍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授课教书,说到陈、老师与令尊牛山纯一先生的渊源,还是缘起于中国著名作家郁达夫。据了解,牛山纯一先生曾计划拍摄一部关于郁达夫生平的纪录片,而陈老师又是国内研究郁达夫的专家,两人经介绍终于在上海见面,陈老师至今还记得与牛山纯一先生第一次见面的场景:两人在花园饭店顶楼的“山茶花餐厅”,吃了铁板烧,喝了清酒,陈老师说:“牛山先生善饮,为人也爽朗,做起事来严谨认真,我们语言不通,需要借助翻译才能交流,可是我们仍一见如故,很谈得来。”陈老师还与1997年专门去日本寻过牛山纯一先生,、不料听来的却是令尊仙逝的噩耗,让他倍感惋惜。与我们见面后,陈老师说起很多令尊的往事,也十分期待能在上海与您一叙。
另,上海广播电视台的金亚老师一行,在国内根据《中国の新しい風 上海の市民と暮らす―1978 年·秋―》一片展开寻找访问工作多年,实是付出良多心血,也十分希望此次能够采访到您。
在后续的调研寻访中,我们逐渐去到了更多地方,找到了更多人物,挖掘了更多家庭,听闻了更多故事。作为亲历此行之人,我实在迫不及待的想要跟您分享其中的点点滴滴。
得知先生您工作繁忙,冒昧叨扰,实属抱歉。
但我们还是要在此诚挚的邀请您,期待并等候您的到来。
顺颂
时祺
2018年8月5日
等待的日子是最为煎熬的,因为无约,却还要保持着自己的希望和寄托。
终于在2018年8月中旬的一个平淡下午,群里炸开了花,牛山先生要来了!
是国际丽都城更是张家宅:
40年前的张家宅是对外开放的模范街道,40年后的国际丽都是世界文明小区。
幸而改造后的国际丽都还由张家宅居委会管辖,我们很快便能搜索到位置信息,当这个地图上的渺小一点映入眼帘时,面前的新型高档住宅,让我无法与原片中的张家宅勾连在一起。水泥路都由大理石砖重新铺开,三十多层的高楼取代了红瓦矮房,每栋都安置了电梯和门禁系统,楼下是池塘、绿荫和停车场。生活在现代的人们当然觉得这很寻常,但却没能洞悉40年前的石库门是如何演变成这样一方天地的,只能感慨40年间潜移默化的改变。
张家宅与国际丽都城
在这里,我们见到了现任张家宅居委会主任,夏誾誾。
原片中一上来提到过居委会主任钟大妈一家,而夏主任是继钟大妈之后的第6届居委会主任,现年71岁了,马上就要面临着退休。
他向我们介绍:
2000年,张家宅面临拆迁改造,当年的居民都搬出了张家宅,分散到了上海的各个角落。经过两年,施工完成,张家宅街道允许居民回迁,一些老居民又搬了回来,但仍有大部分的居民因为家庭、工作、学习等关系没能搬回张家宅。而现在住在国际丽都城里的主要为3种人,一是回迁的老居民以及他们的子女;二是普通工薪上班族在这租房子;三是高级白领和移民的外国人在这买房子。
夏主任也是张家宅的老居民了,牛山纯一先生来拍摄的时候,他才三十出头。张家宅见证了他的出生,他的成长,在这里,他与妻子组建了自己的家庭,到处都是他与儿子、孙子玩耍的身影。对于张家宅,他有着深厚的感情,即将退休的他已经接受了街道上的返聘邀请,继续以区外辅导员的身份守护这片家园。
那些人,那些地:
2018年6月初,新民晚报刊登了一篇名为《40年前纪录片中的你今何在?》的文章,寻找纪录片中的人物。之后两天,不少热心读者以电话、微信以及微博的形式反馈、留言。在行业前辈们的帮助下,我们顺着这些线索,开始联系到了片中的老老少少。
先是老片子中的新婚夫妇,两人的印象深入人心,我们尝试联系未果,听闻两人如今发展并不太好,想是不愿接受采访。但竟有人认出了新娘在片子中烫头的理发店,说是在张家宅附近的北京理发店,不过该店早已在2000年的拆迁中消失了,于是搜索了在上海美发行业中的口碑店家,“南京美发”四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。恰巧,在距离国际丽都城不远的南京西路上,正是南京美发的总店,于是我们提前联系了店长,打算去试一试。
南京美发:
理发店就在德义大楼南面的沿街房内,是静安区的黄金地段。店内的发型海报不太前卫,但绝不透露一股杀马特或非主流的气息,看了直叫人舒服。黑色的电动皮座椅复古但不老旧,理发师们都是白色上衣加西服裤,胸前别着自己的工号,干净利落的发型和娴熟的手法,让我本能的想给好评。
南京美发
店长名叫陈明星,已经在美发行业工作30余年了,当他还是个学徒的时候便已经在南京美发,几乎见证了南京美发发展的全部历程。我们说明来意,并将影片播放给店长和店内的几个师傅观看,片子中的种种细节,也勾起了他们对于那个年代的记忆。
“这不是我们理发店么!”陈师傅指着画面说到。
我赶忙又追问陈师傅是如何辨别的。
“每个理发厅的镜子都是不一样的,当时我们南京美发的镜子更是有特色的,是特别定做的。喏,你看!这就是我们南京美发的镜子呀!”
陈师傅还认出了片中几个老师傅的身影,叫出了名字。给我们指着,一一对应。那时的心情真是复杂,既欣喜,又庆幸,还好是找到了南京美发,误打误撞,竟收获了意外的惊喜。
南京美发 夜景
和陈师傅聊了许久,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。
回去的路上,心里只觉得奇妙。原来总认为,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年代,一群很遥远的人,可现在不经意发现了,才知道那不是一个消失的年代,那是一个充满美好变化的年代。
带着这份欣喜继续找下去,希望能遇到更多的幸运。
鲁美玲一家
真正第一次见到片中的人物,当然要从鲁阿姨一家说起。
“明天上午十一点在我公司吧,望京SOHO”
2018年7月9日上午11时36分,我收到了来自于孙雯姬女士(原片中坐在床边的绿衣服小女孩,鲁美玲的女儿)编辑的这条短信。终于要见面了,兴奋之余,又有些莫名的紧张,大脑不禁已经开始脑补,那个片中穿绿色衣服的小女孩如今是什么样子了呢?她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?40年后的她应该也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吧?儿女是否也像当年的她一样可爱呢?一连串的画面已经在脑海中不安分的浮现。
鲁美玲一家
第二天,我和我们总导演朱允在SOHO的19层高楼上见到了孙女士。如今她是一家影视公司的CEO,褪去幼时稚气的脸庞上,写满了精致干练,但还是能在眉眼间找到那个绿衣服小女孩。正如后来鲁美玲阿姨在采访中说道:“高高的鼻子,大大的眼睛,我从侧面看过去,还是当年的模样。”
孙雯姬
后来,我们又在上海陆续见到了鲁美玲阿姨(原片中抱孩子的母亲)、孙震宇(原片中还在襁褓中的小孩,鲁美玲的儿子)以及孙女士的丈夫和女儿。鲁阿姨十分热情的接待了我们,向我们讲述了当年配合摄制组一起拍摄的情况。那会儿鲁阿姨的儿子刚刚出生,还在坐月子,女儿也才只有5岁大。为了纪念日本导演牛山纯一来张家宅的拍摄,鲁阿姨特地给儿子取了一个小名叫“东东”,东京的东。
孙震宇
东东继承了父亲的艺术天份,从俄罗斯留学回来后,成为了一名壁画艺术家,操持着自己的工作室。
问及鲁阿姨当年“希望儿女们能够为国家做贡献……”的愿望实现了没有,阿姨笑着回答:“当然!比希望的更好了!”
阿姨的笑,还是曾经的样子。
直叫人觉得,40年的光阴,悄无声息的带来了太多的改变,仍有许多未曾改变,恰如,幸福的模样。
罗家:
牛山纯一在上海的行程,从凌晨4:30的第一壶热水就开始了。而老虎灶旁负责打开水的正是我们前面提到的老居委会主任,钟大妈。
当年,钟大妈一家有5口人,住在带有天井的石库门弄堂里。前屋是老两口的卧室,转到后屋便是儿子儿媳,还有小孙子罗义刚。
40年后,钟大妈与丈夫已经去世了,小孙子罗义刚与一位北京姑娘洪春蕾成立了家庭,生下了罗升鸿(后面用小罗指代),今年已经6岁了,罗家还是5口人。
钟大妈与罗义刚
2000年,张家宅回迁,罗家分到了一套房子,刚好用作罗义刚与洪春蕾结婚的新房。今年,小罗到了该上学的年龄,为了孩子能从小就接受优良的教育,上个氛围好的学校,小罗的父母变卖了在张家宅的房子,搬进了一套学区房。我们找到小罗一家的时候,恰巧刚搬进新房。
小罗一家
小罗活泼可爱,淘气好动,跟爸爸罗义刚的性格不大一样,但模样却跟老片子里,坐在床上身着黄色毛衣的小男孩(幼时罗义刚)十分相像,只能感叹生命延续的神奇。我把片子播给他们看,罗义刚回忆起当年的事情,与妻子和儿子分享讨论着,小罗嬉闹的样子,让我神游到了老片子中。
2018年8月26日,我们跟随小罗一家去拜访了罗义刚的父亲母亲,并重温了老片子。罗父罗母显然已经上了年纪,身份也转换成了当年钟大妈的角色。罗母回忆当年牛山来拍摄时的状况,还历历在目。给我们看翻出来了摄制组留下的合影,感慨到:“四十年了啊……”
片子于我:
到今天,对我来说,这不只是一部被拍摄下来的纪录片,而是一群平凡人的生活箴言。是陈师傅的兢兢业业;是夏主任的守护;是鲁阿姨的幸福美满;是小罗被给予的希望。
是牛山在这里找到了牛山,而我在这里找到了自己。
2019年2月26日 星期二
张熙维(张哲)